黄锦心：亲爱的安安

我知道我在赶路，而在最疲惫最孤独的时候，记忆的碎片就变得如此清晰，总让我感觉有一种恍惚地错觉，一切如昨。

……

我知道大橘跟我不对付，但当我看到他一滩泥石流一样的橘色身躯占据我的爬架时，我还是愤怒的尖叫了。

“肥橘！这是我的爬架！”

大橘在拥挤的猫毛缓慢的睁开睡眼，抛出一个不屑的一瞥，落在我因为尖叫而张大的嘴上，随即游移到我两侧柔软抖动的两颊上，露出了我熟悉又厌恶的贪婪——欲得又不得，想把我拍成肉泥吃掉又不可能吃掉的烦躁和嫌弃。

“这是安安给我买的新爬架，快点下来！”

——我是一只拖着蓬松大尾巴，比臭水沟里的黑老鼠高贵许多的，描摹着五条美丽的黄色纹身的，金花松鼠。作为一只身手敏捷精力充沛的松鼠小姐，爬架是我最喜欢的礼物。

安安的“端水”艺术向来掌握的炉火纯青，她不偏不倚地给我们买了一人一个爬架。可我和大橘还是日日上演相爱相杀的闹剧，日益笨重的大橘对自己高耸的爬架力不从心，反而对属于我的那个小一点的爬架垂涎，并时常趁我不备捷足先登。

宠物的生活无忧无虑，可争夺爬架的战争一触即发，我娇小而灵巧，在撕咬和抓挠中，飘落的纷飞黄毛都是那个肥橘失败的见证，我得意洋洋的夺回属于我的位置。

当然互殴并不宜于家庭的和睦，安安常教导我们要和睦相处，拒绝内讧，于是我们又会矫情挨蹭的表示抱歉，直到被迫被静电弹开。

既然说到这里，那我就要顺势介绍一下我们亲爱的金主姐姐安安，一个容貌无盐、身材普通、成日脱发，一吃辣就窜稀长痘的社畜。

她的生活普通又单调——上班下班养宠物，和朋友们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离家千里独耗在异乡打拼。

安安总说她是这个社会里面可有可无的人，但我知道，在我的世界里，在金花鼠短暂而卑微的生命里，她是最温柔细心的人，她是最善良可爱的人，她是最热烈而美丽的阳光，哪怕在人类世界里她时常疲惫而挫败，哪怕好像在人类社会中拥有一个小小的的位置都要耗费巨大心力，哪怕她是一个最普通最平凡的人，但她是我的主人，是我永远不可替代的欢喜。

一般我还是会让着大橘的，因为我是个幸运的金花鼠，至少比起大橘来说，我没有经受过刚出生就被遗弃饥饿和落魄，没有因为被人几经转手而始终提心吊胆，没有在几番辗转后才遇见世界上最好的安安。

然而，我只是一只宠物，在人类社会里没有发声的权利；我只是一只被圈养的动物，在动物世界里不配提起自由的含义。我只知道，大千世界沧海一粟，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只有我、安安、大橘，是最紧密的情感相连、互相理解、抱团取暖的生命个体。

动物理解人类，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啊，但请你们一定要相信，这是一个温暖的谜题。——我们日日夜夜相处在一起，只要我有眼睛我会看，有对她真挚的依赖和关心，就能感受安安的喜悦与悲哀，我目睹她的惶恐和迷惘，见证她的坚强和成长。

我知道她挑灯夜战、朝乾夕惕，我知道她披星戴月、心力交瘁。我见证她从毫无根基的外地女生做起，脚踏实地地成为部门主管。可她永远自惭形秽，无视任何异性试图突破普通关系的征兆；可她永远把低迷淹没在心里，穿上坚不可摧的盔甲。

我更知道在安安的心中，始终是偏爱大橘的。她精心设计一只宠物猫的生活，把它创造得慵懒而精致，在一个独自奋斗的女孩心里，铸造一个向往的生活方式。但在人类社会中，她却永远学不会妥协任何人，取得任何不劳而获的成果，于是我时常感慨于她这般矛盾而心酸的心境，祈祷她将拥有更好的未来，真正爱她的人。

可安安那样一个值得更好生活的人，却死在人类的车水马龙里，死在尘风碌碌的奔波中。

那天我困守于我们的小家，并不清楚她的死因，在嘈杂喧闹中听见人类的语言字字钻入耳中，哦车祸。人类的悲痛常以泪水来表达，他们哭着说这么年轻真遗憾，他们说早知如此就不让她来这里独自打拼，我心如刀割却无能为力，我甚至没有可供哭泣的泪腺，只得在凭吊的人群身后瑟缩在爬架上静默，但是我最想说的是，生活在这里安安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在寻找个体生命价值的旅程中，这是必经的一站。

在几年的时光中，我第一次希望，我不是一只小松鼠，我多么希望，我能以密友的身份，向众人分享安安再不可能诉说的悲喜。

安安的遗物几乎都被拿回了家乡，我时常把玩的发夹幸免于难。我知道，安安一直想行万里路，一直期待着赚够了钱，就要看遍世间的精彩。

那么，安安，我带你去呀。

我不知道首先应该去哪里，我所知道的只有我生长的城市和我未曾谋面的故乡。新疆，金花鼠广泛分布的地方。加油哇，金花花，带着安安的发卡，启程！

原来，经过颠沛流离和自力更生，我引以为豪的光滑柔顺的棕黄色毛发，已经干枯打结变得脏乱，我的大尾巴也在碾压和拖动中掉光了毛，我现在啊，彻底是一只臭烘烘的老鼠了。

我从一列火车跳到另一列火车，好远啊，新疆到底在哪呀，我几近放弃，也不止一次濒临死亡。漫长的路途上我被人当成老鼠人人喊打，只能在车顶栖身，在垃圾桶里乞食。每当我绝望地仰望星空，抚摸着我一路上紧紧拥抱地发卡，那种真实的痛感硌着我的皮肉，我知道，只要我一天不停驻，安安就一天在路上，安安就一直都在世间体会四方风光。

我辗转于火车，电车，大巴，不知道过了多久，额尔齐斯河开始在沿途一路相伴，碧波荡漾，骏马奔驰，牛羊成群，所有同行的人类都开始幸福地一路清风一路歌。在疲惫和饥饿中，清风袭来，我竟也感觉心旷神怡，紧张的神经逐渐放松，我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安安，如果她此时在场，一定会欣喜地摄下这大好河山，记录每个浑然天成的画卷。现在，我就是她世间遗留的眼睛：我看红日初升，万道霞光，揭开额尔齐斯河神秘的面纱；我看河水流淌，逝者如斯，朝阳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跳动。

随着车队，沿着这条中国唯一自东向西流淌的长河，在人类惊喜的呼喊中，我知道，我即将到达的地方，名叫布尔津，拥有一片令人惊诧的生机。

戈壁与胡杨，荒凉与沧桑，我终于理解了人类总感叹的众生渺小，安安就是渺小的，连死亡都掀不起波浪。我更是渺小的，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留给我的，还有几年时光。我更不知道，没有安安的日子，还要多久需要我自己熬。站在五彩滩，我轻轻地将安安彩色的发卡放下，安安啊，你就应该活在这五彩斑斓的地方。

五彩滩的落日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和我挥手告别，我目送他离开，就像是在跟安安道别。

我随着额尔齐斯河游走群山之间，看它犹如一块清亮的镜子一般纯美，就像不惹尘埃的安安，她在浩浩荡荡的时代潮流中起伏，却从不随波逐流，干净、寂寞、遗世独立。阳光的温暖让我受宠若惊，温暖的要义在安安离开的那一天起就是如此遥远了，而新疆的阳光霸道为我的毛发镀上了金色，在那一瞬间，我以为那个金灿灿的金花鼠又回来啦！

秀美和灵气的滋养下，我因舟车劳顿而疲惫虚弱的身体逐渐恢复，我四处探寻着布尔津美的奥秘。这里的建筑和安安家那里不一样，人类称为“西域风情”，漫步在布尔津的街头，就如同进入了一个红色屋顶的童话世界。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散步，却发现这座城市是如此地干净而明亮，根本看不到多余的纸屑和塑胶袋。路边花坛里的格桑花花瓣干净透亮不沾一丝尘埃。安安最厌恶大城市地凌乱和嘈杂，倘若她在世，一定会喜欢得乐不思蜀吧。

人类说，这里自然生长着许多冷水鱼，我日夜蹲守在河堤夜市，终于偷吃到了著名美食烤冷水鱼。外壳的焦香酥脆，鱼肉的细腻甜美，我好久都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我又想起了安安，真希望她也能尝尝烤馕、大盘鸡、烤狗鱼、红烧五道黑、烤羊肉串，真希望她能体验到人世间还未品尝过的布尔津盛宴。

……

我亲爱的安安啊，倘若她还在我身边，我一定要和她一起去这世界上最美的地方，金花鼠的故乡。我要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我累了，老了，走不动了，我就随便躺在这天大地大的新疆，闭上眼睛，安安啊，我死了，就去找你呀。

作者简介：黄锦心，四川省南边文化艺术馆2022届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