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晨曦：她的故事

昨晚下了一场雨，噼里啪啦的声响一直到现在才有了停止的迹象。我打着哈欠从梦中醒来，歪过头迷茫地看着停在八点钟位置的指针。这与我预料的相差太远。一般来说在这种假期，我睁开眼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吃午饭的时间。

我慢腾腾地起身整理自己，熟练地爬上身后的阳台推开窗，被扑面而来的冷意激得一颤吹灭了最后的睡意。

灰蒙蒙的天空下是同样灰蒙蒙的水泥地，隐隐约约的能瞧见几个泛着涟漪的水坑。街道旁的一排柳树没精打采的站着，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枝条无力地依附在消瘦的躯干上，周围零零散散的是落了一圈卷曲的叶片。而那些背靠着它们的、缩在木箱里的花朵更是直接被染上了一层泥土的颜色，再分辨不出原有的模样。街道的另一旁则是一些没有开门的商铺以及两个大型的绿色垃圾箱，一个小姑娘正踮着脚想要扔掉手中的垃圾却被两只突然跳出的猫咪吓了一跳。稚嫩的喊声和软软的喵叫声为这清冷的画景增添了些许生气。

我感到了奇怪，记忆里的吆喝声、玩闹声以及比较谁嗓门大的买卖声此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前上学从来没有迟到，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个。还有映像里从没见放下的帘卷门此刻全都紧闭着，丝毫没有要打开的意思。我猜测到难道是雨水太多，把人们的热情都给泡软了吗？

阴天真是个讨厌的天气。

我摇了摇头不愿再看这副被浸湿了的景象，思考着该做些什么来度过这来之不易的假期。推开房门发现父亲正抱着一个巨大的纸箱，吃力地把它放置在储物间外面的过道上。我问他在做什么，他回答说家里不用的东西实在太多，又占地方。于是干脆在今天就把它们全部清理了。他本想让我不用管，好好休息。但又想到这是进入大学以后我少有的在家的日子，便问我愿不愿意来帮忙。

我当然愿意，这可比研究那些晦涩难懂的古文有趣多了。

打开纸箱，映入眼帘的是一堆乱七八糟且毫无印象的玩意儿。也不知道是因为相隔太久还是根本就没有使用过。我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只好一股脑的将它们全部倾倒在地面上。最后一个掉出来的是一只熊娃娃——它的扣子眼睛掉了一只，另一只仅靠着一根线勉强地挂在上面。左边的胳膊被扯掉了大半，冒出一团黑花花的棉絮。全身的毛发乱糟糟的粘成一片，已经完全看不出之前究竟是什么颜色。

如果没有记错，这好像是很久前谁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抱着它一起许愿，切开了六岁的生日蛋糕。而那之后它便一直躺在我的枕边，每晚入睡前我都会认真查看它是否和我一样盖好了被子。我似乎还为它大哭过一场，因为不愿意让妈妈把它扔进洗衣机进行清洗。

回记的线就此中断，等再次连接时我的枕边早已空无一物。它是在什么时候失去了眼睛、折断了胳膊，又是在什么时候被我压在了这个狭窄的角落？

我犹豫了一下，把它放回到纸箱。尽量给它腾出一个充足的空间，让它不用再次受到伤害。

这时，父亲又搬出一个破旧的收纳箱——那是我之前用来置放旧书旧报的。打开盖子，果然全是些熟悉的课本、草稿纸以及试卷。

而那本绘本，我便是在这里找到的。

它被压在层层的纸张之下，粉红的包装壳在一大堆黑白色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就像是一个被流放于世俗的公主殿下。

说实话，刚刚翻到它时我是很疑惑且十分嫌弃的。毕竟作为一本绘本它的封面实在是太缺乏美观以及观赏性。没有人物，没有风景，只有一些杂乱无章的、大概是用蜡笔画的看不懂的线条和符号，正中间的位置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字母——“My stroy”。

Story还拼写错了。

内心纠结一番后我打开了它。第一页的左边是一个用水彩笔画的短发小女孩，身上粉红色的裙子可能是颜料不太够的原因最后的几笔涂成了红色。另一边则是作者的个人介绍，由于名字太过复杂所以改成了拼音。没有写年龄和生平，倒是写了好几排喜欢的事物。应该还是按顺序排的，越靠前面就越喜欢。其中草莓和蛋糕的位置还更换了好几次。

接下来便是正文。绘本的故事是以日记的形式呈现的，但鉴于作者记性太差，好几篇之间都相隔了十几二十天。内容没什么好讲的，都是些鸡皮蒜毛的小事。像是因为作业完成得好被老师表扬啦，又不小心忘带作业本啦，和同桌分吃了一颗好吃的糖啦，跟姐姐吵了架绝对不要和她好啦，被爸爸妈妈带着去动物园玩啦，早上被楼下大爷的叫卖声吵得睡不着觉啦等等。

文字的部分并没有多少，可以说连一页纸的三分之一都没有占到。至于那三分之二的地方则全被画满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涂鸦。作者学的应该是毕加索的画风，不看文字标注的话基本看不懂她想要表达什么。

我一页接一页的翻过，不知不觉中便看完了一大半。不得不说这个作者是个实打实的超现实主义者，总是在幻想一些过分美好且不切实际的事物。比如她经常提到自己会去认真观看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因为她觉得里面会住着一只小小的、长着尖耳朵的精灵。

她说：“我想和它们成为好朋友，这样我就不用担心每天都是一个人了。”

我淡淡的笑了，因为曾几何时我也有过相同的想法。因为看多了童话书和动画，所以总会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去观察所见的每一朵花，想要在里面找到一只长着尖耳朵的、有翅膀的小小精灵。我会用手小心翼翼的小精灵。我会用手小心翼翼的托住它，把所有喜欢的食物和玩具分享给它，我会在它伤心的时候给它安慰也会在它生气的时候给它讲有趣的笑话。

只要它愿意一直陪着我，陪着这个从来都不擅长交际的孤僻的小女孩。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懂得了，花朵里面没有精灵，人也没有一直形影不离的朋友，争吵和分别都是迟早会到来的事。孤独是一个人的常态，但也不用为此感到害怕，因为它会成为我们后来坚强的力量。

我继续往后面翻。慢慢的，作者的笔迹从铅笔变成了钢笔，拼音的部分也逐渐减少。文字的内容越来越多，涂鸦换成了廉价的贴纸和胶带。

作者的主题从日常生活变成了近期喜欢的明星和动漫人物，她甚至用了大量的笔墨去摘抄一些歌词和人物台词。我有些遗憾，毕竟相较起来我还是更喜欢那些没有意义的小事。毕竟它真实，且就在我们身边。

我不是没有迷恋过那些闪闪发亮的星辰，也做过许多可以堪称为疯狂的应援，就想着终有一日要去到他们身边亲口诉说这份热烈的爱意。直到有一次我和家人出去散步，在街边的一个电子屏幕里看见了他们。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我却丝毫听不见从他们口中传出的声音。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好无力，我和电视机的距离就像大陆和天空一样咫尺天涯。于是我下意识的握住了身边父母的手，从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我找回了实感。

回到现在，我依然有着喜欢的偶像，也会在闲暇时刻写下他们所唱的歌曲。但却再也不会用大篇大篇的文字去叙写他们的故事以及自己的喜欢，只会偶尔抬头看一眼那颗远在天边星辰，对他露出一个简单的微笑。

绘本的故事还在继续。随着作者写作能力的步步提高，她不再满足于实际，而是开始创作一些想象中的小说故事，但剧情基本都是那种看了开头就能猜中结尾的俗套剧情。比如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邪恶的女巫受到了人们的惩罚，勇者打败恶龙成为了世间的英雄........

幼稚的童话让我不禁回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和堂姐一起玩的那些过家家游戏。我们把屋子设为城堡，把花环当做王冠，把塑料袋当做披风，把木棍当做宝剑。接着沿着山路上山，一边叼着自己用糖水做成的冰棍一边开始编造我们的冒险故事。等到晚上回家，两个人都像是从泥坑里打捞出来的一样。于是刚刚还在接受万人崇拜的勇士，现在却伸着手乖乖的等待着大人的责罚。

想起当时自己滑稽的模样我不禁笑出了声，看着手上的故事也越发觉得亲切起来。可当我开始翻阅那篇人鱼公主找寻自己记忆的故事时后面的纸张却不见了，连带着包装壳的另一半全部没了踪影。

莫名的不安感促使着我将旁边的收纳箱又一次打开，因为太过着急把原本整理好的书本又给整得一团糟。寻找半天无果，我又跑去问已经收拾完的父亲，可他也说没什么映像。于是我又去到别的地方。储物间、卧室、父母的书柜，连客厅里之前用来装说明书的抽屉都被我整个翻了一遍。

可依然没有。就像是熊娃娃的眼睛，在未知的时间消失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等再次寻找只看见一地的尘埃和废墟。

正如那个乡下的小家。在它被拆迁后的某一天我和姐姐买了一张画纸，握着笔想要描摹出它的模样。可没画多久我们便争执了起来——屋外的那片竹林我说在东边，姐姐却说在西边；鸡舍旁的那棵树我说是柚子树，姐姐非说是枇杷树；还有背面的那块田地我说种的油菜，姐姐偏说是韭菜。

我们吵得厉害，可以说是自认识后吵得最厉害的一次。可是没多久我们便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盯着画纸中间那个斜斜的屋子半响然后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竹林是在东边还是在西边，那是棵柚子树还是枇杷树，种的是油菜还是韭菜，全都没有意义了。

因为我们的城堡、王冠、披风、宝剑，已经再也不回来了。

无论怎么祈求、怎么哀怨，那些美好的、可爱的、天真的故事都成为了无法回到的过往。

它们变成一滴滴水落进蜿蜒的时间长河，在漫无尽头的流逝中与其他同伴融为一体。

我又一次爬上阳台望向那条已经有行人和车辆流通的街道。

那些帘卷门仍旧紧闭着。父亲说，那些住户早在我去外地上学的时候就已经全部迁走，现在还在招揽新的租客。

我抱着她的故事一言不发。昨晚的雨在此时似乎又下了起来，脸上被淋湿一片。

真是个，讨厌的天气。

作者简介：晏晨曦，四川省南边文化艺术馆2022届签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