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杭 : 克里叔叔的画廊

童年那会，有一个潦倒的醉汉，他叫布朗士威奇·克里，既是我的叔叔，又是我的老师，大家都喜欢叫他克里叔叔。

克里叔叔最喜欢干的两件事，到了晚上，好心的特蕊莎舅妈腾了间茅草屋给他休息，却总被我们的卡塔萨纳舅舅拖回他的小屋，因为他的灵魂还睡在我们的酒庄同欢同醉。此外还喜欢在纸上 “ 乱涂乱画 ”，克里叔叔说 : “那是他们不懂得欣赏。” 而我们可爱的卡什小侄就不乐意，拿起他刚刚跟着庄园看酒窖的阿婆学来的“乌龟”，用他小巧的手指在刚喝得醉醺醺的克里叔叔面前比划着，撅着小嘴：“看看，这才叫画画！” 克里又会在乎什么呢？灌一口酒，打着嗝，一摆一摆地向隔间走去了。

过了两天克里叔叔与特蕊莎舅妈谈了好久，下午茶时光在太阳的拉伸下显得格外漫长，他倒掉了杯中的咖啡，里面还有一小块未化完的糖，反而加了一杯清水，一饮而尽。

“别多想，克里。卡什还小，要读书，家里实在负担不起几口人的生计，可怜可怜你的卡塔莎纳叔叔吧，星期六本是我们的郊游日，现在也要去伐木了。”

“知道了，知道了······”，克里的左手焦急地抓挠着头发，向酒庄门口走去，一只肥大的袖子搭在他的后脑勺，我们几个小孩子扒在墙外，看着站起身来的克里叔叔，平常一幅和我们这些小孩有说有笑的脸，如今耷拉着眼皮，黯然失色，他看着拿着一盘黑莓蛋糕，小嘴叼着个小叉子还尚未年幼的我，眼睛又多了一道光：“ 想把你的黑莓蛋糕画进画中吗？卡琳。”

他找了镇上的好多小孩，包括爱画乌龟的小卡什，可除了我和秋耶，没有一个人愿意跟着这个糟糕的男人去浪费下午茶时光。我和秋耶都是家里面的小女儿，平常也不会有人管我们，克里叔叔见状，想要收取学费的心在那一会也就断了吧。我和秋耶也明白克里叔叔的难处，平常家里拨给我们的零零散散的卢布，除了到镇上买点黑莓蛋糕，其实也花不了什么，两个女孩手里摊着几个卢布，递给了克里，这是我们的学费。

他苦苦地笑了笑，蹲下身子紧紧地抱着我们两个。

一个月后从伐木场回来的克里自己补上了一些钱，给我们置办了画板和颜料，那时我和秋耶都才六岁，却成了克里叔叔的第一批学生，也成了蔷薇画廊的第一批小客人。

“ 欢迎来到克里的蔷薇画廊，我的小客人们！”

与秋耶初来克里叔叔的画廊做客那会，那蔷薇不卑不亢，连同着藤曼寄居着，拥抱着整节车厢，车厢门口挂着的那幅画，就叫《蔷薇之家》。这是由废弃车厢组成的油画世界，充满着神奇与梦幻，车窗上挂着画，椅子，车顶上全是画，这个画廊带来了一种蜿蜒感，望不到尽头，那里有一幅画彻底俘获了一个小女孩的心灵。我的两只小手捂着嘴巴，感叹着，蓝天与麦野平行，有一辆冒着黑烟的列车在其间穿插而过，一个只露了张小脸的小男孩在田野里张望着，张望着，仿佛有什么要出来了一样。

我和秋耶还要回去帮家里搬红酒，意犹未尽，也得早早离去，否则只得吃大家剩下的饭了。

清晨，小布谷在林间，鹿儿在盘坐着沐浴早露，克里叔叔却不在画廊，我早早地来到此处拜访他。桌上，有一个少了四分之一的蛋糕，还有一些黑莓，我拿到了黑莓，却发现蛋糕是克里叔叔画上去的，我当时就很来气，一口吃掉了全部的黑莓，一颗也没给克里叔叔留下。

突然，车厢门口响起了敲打声，会是谁呢？除了我和克里叔叔，就没有其他人知道这，更不知道这是一个画廊。

“你好，有人吗，克里，老乞丐！” 门外响起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再三思索，对着窗外应了一声 : “ 你走吧，克里叔叔不在家。”

“嘿，克里，我的老伙计，你这只笔钝了没有啊！我来给你送礼了！” 看着他与在地里的克里流露出的那种久违之感，就没再多想，可这老男人两手空空，礼物会是啥呢？

不久，克里叔叔的画廊火了，在小镇成了唯一一个，特有名气的画廊，来的多是外地的游客，偶尔会有像还有镇上的居民，有点钱的贵族甚至还会选上几张用说高不高的价格收购了。

那日我在画廊帮助克里叔叔打点一下画具，顺便练习一下新学的一些技巧。一对夫妇走来了，我认识他们，镇上面包店的威尔夫妇。克里叔叔说免了他们的门票钱，因为常常在他们那里吃到了免费的面包。最困难的时候，他们接济过他。

嘿，这男人怎么来了，他挺着个大肚子，摇摇晃晃，秋耶认得他，班纳铁匠，他停在了一幅画前，下一刻即是指手画脚与之争吵了起来，他一会赞颂，一会叫骂，那种熟悉的画面显得他尤为滑稽，他在叫骂什么？“秋耶，你去看看吧！我快忍不住了，”秋耶也笑了。那个男人走后，我们仨儿都不注意形象地抱在一起笑了出来，因为画里面画的就是他本人啊！

如今我才恍然大悟，那个男人送来的礼物是克里叔叔的救命稻草 ：声望与赏识。

克里叔叔在我十岁左右就离开了这容不下他的人世，他走得很急，在圣诞夜抱着一个黑莓蛋糕，提着两袋画具，随着他画的那一度雪国悄无声息地去了。其实家里人都觉得克里叔叔这个人很莫名其妙，就为了花光自己的积蓄还搭上自己的命买了这样一堆破玩意儿。可忙碌的大人谁又知道我能看见，有一个安详的灵魂，在蓝天上作着画，我趴在窗口，凝望着凝望着，黑白相间的云柔和了，柔和了，变成了一辆喷着浓烟的列车。看，上面还有蔷薇，克里叔叔啊，他不是走了，是被天空与田野聘请去圆梦了罢。

克里叔叔的画廊早已经不存在了，大人们谁懂的呢？他们变卖了克里叔叔的所有作品，我们两个小破孩又能抢救些什么呢？秋耶悄悄和我说，她把克里叔叔的画笔藏了起来，我们相拥在一起为我们仨的胜利庆贺着。他画着他的一切，画着人性的一切，或许我们看的只是画，但殊不知我们都是画中的人，就像那盘还没吃完的黑莓蛋糕，谁又知道，它们也成了画的一部分了呢？

“卡琳，秋耶！克里给你们留了点玩意 , ” 卡塔莎纳舅舅在酒庄叫喊着，“ 当时克里神秘兮兮地，非要定到这一天才让我给你们，话说，今天是六一，可惜······”

我和秋耶抱着这些“ 玩意儿 ”跑到了克里叔叔的工作室。

一块绢布包着很大一个画框，剥掉那层，有两个小女孩，在画框里，拿着画笔正在与一个胡子渣渣的中年男人打闹，那个男人半掩着却依然让小女孩们涂了一脸的颜料，有红的，白的，黑的······两个小女孩拿着这幅画，潸然泪下。

画家在左下角用阳光提了一排字，叫《我与黑莓女孩》。

作者简介：李季杭，四川省南边文化艺术馆第八届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