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佳: 再别虞姬

杏花时节，竹林细雨打青衫。院中古井，朽木雕栏绕青藤。推轩，且立疏窗，看那青山绕良田，春色撩人，雨声嘀嗒，吾孤身一人，无书，无酒，亦无琴，可谓百无聊赖，欲行垂钓，又无丝钓。

吾也三十有余，如若为松，也已立于山峰，扎根石壤，能扛一方风雨；若为此竹，必也挺拔昂扬，枝展叶茂，托一岁风骨。奈何吾而为人，诗书误人，耕事荒废，徒余此一茅舍，遮风避雨，斋食粥饭，皮囊衰也久矣。

少时长习文章，知晓“五柳先生”云云。然无先生之才，不足自夸，亦无先生之志，那份以诗文明志，寡名淡利，躬耕农事之胸怀，吾亦不能深透。进不能为文，退不能为武，至于说是无用之人，倒也未必，吾窃喜交流三五好友，多为生不得志之辈，相逢多有共怜，视彼此为黑夜中的萤火，轻轻擦亮便是彼此知己。

吾有一同岁至交，婚育十载，私企蓝领作业数载，业余亦工于诗词文赋，赛事得奖若干，词作攒册出版。日前入我茅庐，茶饮数盏，颓然曰 ：

“兄见吾何如？”

“君眉目疲态日显，工作劳碌否？”

“吾机控工作机械且时长，闲时翻阅诗籍，成几篇小说文章，无他杂事。”

“事余捣腾爱好甚好，何故‘作’态？”

“兄不知，吾近感不适，寻得一医，其言如巨雷轰吾颅顶，断言吾疾在胸膛心脉，寄存恶瘤，将不久于人世矣。”

“呜，疾在心腔，甚为棘手，不妨再访名医，寻去疾之良方！”

“罢矣，罢矣，徒增赘言罢了，吾将遵行医嘱，琐事万般卸下，宽绰胸怀，了吾平生夙愿，探访那古迹长城！”

此别未知何日重逢，不禁潸然。窗外日月交替，花木开败，兀自运转，全不顾世间疾苦。颓然之余，竟也思索起人生。

此岁夏，北坡下细溪潺潺。一勾木桥斜跨东西，时有妇人于桥下取水，亦见小童在溪中嬉戏，山野之地，此为乐也。

溪岸上缀满鲜花，夹杂时节熟果，鲜有人采摘。倒是溪中虾蟹鱼螺，肥厚鲜嫩，入农餐桌，此为一绝。

日暮时分，吾见挚友发妻至访，心陡然。当问及其夫，其泪潸然、面凄然。当日一别数月已过，吾友所在何地，境况如何，吾亦不知矣。

吾唯所言：“弟妹切莫忧惮，吾弟五尺躯干，自小打拼已过二十余载，江湖路数，心中方寸尺度，吾等倍敬矣。弟妹可于家自事，待吾探知消息，定上门告之。”

弟妹出门，吾倚栏嗟叹，不甚唏嘘。

转眼至于深秋，屋舍后一枝老树上结出好些橘子，剥皮细品，味甘汁爽，实为上品。久知旧舍土壤肥厚，历来瓜果蔬菜长势喜人，暗忖，何不开荒植上果树，寻得生计？

一晃三载，吾那屋后的橘树已是黑压压一片，入秋，便是满树沉甸甸的橘子低垂下来，垂涎欲滴。橘为佳品，难为久藏，便分付邻里乡亲，莫不受纳。于是吾便摘橘扛担，做起了小本生意。

久之，秋橘销路已直抵远近村落，于之吾辈，乃意外之喜，否极泰来之势，成就感亦油然而生。

小财入账，鱼油进饭，俱是生活滋味。吾茅舍拆除重筑，庭舍蔬院，蝶舞翩翩，友人复归，再不是旧时风致。

再往后，吾与昔日挚友重逢，数载山水之游，他之顽疾竟已好转，术后痊愈，真乃奇事幸事也。

而今反观吾己，始觉“五柳先生”之真谛。固其所事，莫忧“山穷水尽”，立其根本，日后自会“柳暗花明”。

一岁春至，故人聚于镇中学舍，校庆百载，吾欣然往。庆毕，礼堂一隅尚余百余人，簇拥聚于一女子跟前。

吾上前，元是校友作家著作签售。案前铭牌标示 : 作家虞姬。虞姬，笔名也，其人何为？耐人寻味。

人群散去，“虞姬”信步走来，加入吾等三五旧友清谈。吾方醒悟，此乃同窗许聿琦是也。同窗成为名书作家，何其荣幸矣。

许氏当年同班亦是一枝独秀。亭亭玉立，袅袅生姿，姿色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聿琦赠予吾新作一本。返之何礼，再三思忖，吾大胆邀之 : “饭馆一聚，晚膳宾之，愿否？”

于是，吾二人驱车同往，于时髦餐馆落座。饱近七分，小酒微醺，晚风兼落霞撩人。吾亦酣然，问道 :

“作家已识江湖秋月，但识人间晚春？”

“何为江湖秋月？春秋未变，红颜半老。”

“过矣，过矣。君为虞姬，霸王今在江东否？”

“江山易改，往事莫提。但须饮酒，此月撩人。”

“定当舍命陪佳人。”

那晚月色确实撩人，月色遥遥印照在酒店玻璃窗上，如那“镜花水月”般虚幻，又如“浮光掠影”般沉迷。

昨日吾之为渊明，明朝吾将为项羽，今晨吾已送别虞姬。

吾打开小说的封面，扉页上赫然印刻着:

“虞姬化蝶误庄周，树蚁梦醒遂南柯。”

作者简介：唐佳，四川省南边文化艺术馆第八届签约作家。